近來不時見到有人說要看看米蘭昆德拉,我不其然感到欣慰。不是因為認同昆德拉的論述很切合現時香港的處景,而是欣慰「啊——人們因此而看回小說」。彷彿我對小說和昆德拉等小說家的推廣並沒有白費心機。
看小說的衝動源自我們意識到自我的匱乏,沒有飢餓感的人不會有意慾看書,所以他們見到字就反胃了。社會普遍的精神萎靡並沒有加大我們對精神食糧的需求,直到有一天,我們發現自己餓了,需要看些甚麼。
昆德拉對小說這門藝術的將來是悲觀的,因為小說在十六世紀以降對塑造歐洲文明和價值所擔當的重要角色,正隨着時代逐漸消亡。世界仍有很多東西值得去寫,但不再透過小說去寫,社會需要更多評論,而不是更多小說。然而,為甚麼我們到頭來會感到若有所失,因而產生投靠小說的慾望?
因為我們想離開教授的講席,來到畫家的地下室:
「一個小說家談論小說的藝術,並非一個教授在他的講席上高談闊論。更應當把他想像成一個邀請您進入他畫室的畫家。畫室內,畫作掛在四面牆上,都在注視著你。他會向您講述他自己,但更多的會講別人,講他喜歡的別人的小說,這些小說在他自己的作品中都是隱秘存在著的。根據他自身的價值標準,他會當著您的面將小說歷史的整個過去重鑄一遍,並藉此來讓您猜想他的小說詩學。這一詩學只屬於他自己,因此,很自然地,與別的作家的詩學相對立。所以,您會覺得,自己帶著驚訝,下到了大寫的歷史的底艙,在那裡,小說的未來正在被決定,正在形成,正在創造,在爭論,在衝突,在對立。」
因為我們想了解這個世界為甚麼會失真:
「人們越集中精力、越執著地觀察一個現實,就越會發現它並不符合大家關於它的想法;在卡夫卡目光的長久注視之下,現實會顯得越來越脫離理性,也就是非理性的,也就是不逼真的。正是這一投注到真實世界上的長長的、熱切的目光,將卡夫卡以及在他之後其他偉大的小說家引向了逼真的邊界之外。」
因為我們想脫離歷史學的框架、脫離哲學的體系:
「尼采對體系化思想的拒絕有另一個效果:一個巨大的主題開闊。阻礙人看到真實世界全部廣闊性的各種哲學學科之間的隔板倒掉了,從此所有人類的事物都可以成為一個哲學家思想的對象。這也使哲學與小說相接近:哲學第一次不是對認識論、對美學、對倫理學、對精神現象學、對理性批判等等進行思索,而且對於有關人類的一切。歷史學家或教授在闡述尼采哲學的時候,不僅將它縮減(這是自然的),而且改變了它面目,將它轉換成它的反面,即一種體系。」
因為我們想掌握和思考個人遭遇世界的具體處境,探索「靈魂的知識」:
「大街上,俄國士兵們走來走去,我一想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將阻礙我們成為我們所是的那個樣子,就感到害怕。同時,我又驚愕地看到,我並不知道我們是怎樣,又是為了甚麼,而成了我們所是的那個樣子;我甚至不能確定,在一個世紀之前,我是否會選擇做一個捷克人。我所缺乏的,並非有關歷史事件的知識。我所需要的是另一種知識,也就是一種如福樓拜所說,能夠深入一種歷史處境的『靈魂』的知識,一種能抓住這一歷史處境的人性內容的知識。也許一部小說,一部偉大的小說,會讓我明白,當時的捷克人是如何經歷他們的決定的。然而,這樣一部小說並沒有被創作出來。在有些情況下,一部偉大小說的缺乏是無可補救的。」
還有很多「唯有小說能寫東西」,其他地方找不到的,而我們渴望在小說裡找得到。我們拖着遍體鱗傷的靈魂,希望有個地方有聖餐可領,希望有一個引路人,帶我進到存在舞台的後方。
作者